好一陣磨蹭過後, 太陽西移。俞澄垂眸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。

已是下午兩點。

“走，澄澄。正好我要去辦點，事順便送你回家。讓你媽在這裏守著就行。”俞立民兩手拍在大腿上, 站起身，將兩人的行李提起來。

李春然順著俞立民的話說：“快回去吧, 我這裏什麽事都沒有。回家好好睡一覺就去學校吧, 高三了正是緊張的時候。”

見狀, 俞澄也不再堅持, 她確實有些撐不住了：“奶奶, 那我就先走了。”

從醫院走出來, 明晃晃的太陽掛在天上，陣陣蟬鳴不斷湧進耳朵裏。

醫院門口的槐樹枝上墜下來幾根近乎透明的絲線，末端掛著嫩綠色的，還在不斷掙紮擺動身軀的毛毛蟲。

俞澄正滿懷心思地跟著俞立民的步伐往前走，在回神的瞬間看見出現在眼前的活物, 嚇得倏地倒退兩步。

“澄澄還是這麽膽小。”俞立民調笑一句, 順手將那銀線截斷, 甩到一旁的冬青樹葉上。

俞澄驚魂未定，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，微微低頭, 吐出一口氣。

兩人沈默地走了一段距離，在即將到達分叉路口位置時，俞澄仰起頭，擡眸看向比自己稍快一步的俞立民。

俞澄輕咬嘴唇, 糾結再三正想開口, 俞立民的手機響了。

“餵, 您好。”俞立民手忙腳亂地將行李倒了下手, 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不斷震動的手機。

他的嘴角帶笑，眉眼間滿是說不出的恭敬。

是警察局的電話。

俞澄心中暗下結論。

“我已經到長寧了，正要往那邊趕！……好嘞！好嘞！我馬上到！”

簡短說了幾句，對方得到準確答案後先一步掛斷電話。

俞立民停在原地低頭看了半分鐘的手機，手指在屏幕上一陣操作。俞澄站在一旁靜靜地等待。

“好了，快回家。”俞立民語速飛快地說完這句話，轉身繼續往前走。

只是腳步比之從前，要快很多。

俞澄正愁找不到好緣由開口，此刻連忙跟上他，“爸，到前邊的路口你就先走吧，不用送我回去了。”

俞立民擺擺手：“沒事，我正好要回去放行李。”

兩人剛好走到十字路口，正巧人行橫道前的指示燈由綠轉紅，俞立民輕嘖一聲，鼻息深長。

見狀，俞澄繼續爭取：“又沒有多少東西，我拎回去就行了。”

“你拎得動嗎？”俞立民的語氣飽含質疑，但明顯已經動搖了。

“當然。我在醫院提了一下，不重，可以拎回去。”俞澄又添了一把火，“而且，人家不是打電話在催你了嗎？”

馬路對面的指示燈只剩下最後十秒的倒計時，俞立民短暫思考一下，將手上的行李遞過去，“那行。你路上慢點，過馬路的時候小心汽車，我先去辦事，那邊還有領導等著。”

“好嘞。”

兩人一同走過斑馬線，俞立民不放心地囑咐了俞澄幾句，隨後匆匆離去。

目送著對方不斷走遠的身影，俞澄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走。

盛夏氣溫極高，樹梢間蟬鳴不斷。

俞澄在樹蔭下停住腳步，擡起胳膊用手背擦去額間冒出的細汗。

距離到家還有一小段距離。

她終於想起自己一直遺忘的事情：為什麽不打車，非要走回來？

口腔內不斷分泌酸水，俞澄頭腦昏漲站在原地，喉口微動，極力將湧上來的嘔吐感壓下去。

好不容易捱到走進家門，俞澄將手上的兩個大包放在客廳的沙發旁，隨後快速給自己倒了杯水，一股腦灌下去。

喉口翻湧的感覺終於平歇。

長時間保持清醒，大腦已經亂成一團漿糊。

強撐著洗了個溫水澡，俞澄眼皮已經快要完全耷拉下來了。

將臥室的空調打開，俞澄倒在床上，陷入昏迷，一睡不醒。

天空是深藍色的。

俞澄坐在自行車的後車座，笑容燦爛道：“太好了！以後我又多了一個一起玩的朋友！”

前面的人沒有說話，沈默地踩著自行車。

俞澄又沒心沒肺地說：“她以後和我一個班了，真好。”

“好什麽？人家在自己學校是第一，你呢？一天天只知道玩！”趙蕾的語氣嚴肅不滿，腳下動作飛快。

畫面一轉……

俞澄背著書包，獨自一人走在小巷裏。

身後是一群人的嬉笑謾罵，一道熟悉的聲音夾雜在其中：“俞澄！大傻帽！哈哈哈哈…”

俞澄回過頭，曾經好朋友們站在那個人的身邊，笑臉盈盈又滿眼不屑地看著她。

畫面又一轉……

俞澄坐在自己的座位，課桌的桌面上擺滿了被撕碎的集卡冊，桌兜內的下節課要用的輔導書消失的無影無蹤。

……

幾天後的課後值日，那本被水彩筆塗抹得面目全非的輔導書，出現在那個人的桌兜裏。

往事一幕幕，如同被攝像機記錄下來一般，重映在俞澄的眼前。

她將兩只手掌用力按在太陽穴上，表情痛苦地蹲下來。

頃刻間，一盆涮完拖把的臟水兜頭扣下來。裏面的沙礫像是被施了魔法，鉆進俞澄緊閉的眼睛裏，讓她回憶曾經的痛感。

……

緊接著，冰冷的河水夾雜著細碎的沙礫從鼻腔和喉嚨灌入胃部和肺部，一種劇烈的撕裂感和灼燒感侵襲而來，腦袋像是要炸裂般，再多的掙紮都顯得無濟於事。

慢慢地，腦部缺氧意識混沌，俞澄的掙紮開始變得無力，窒息感越來越強烈……

俞澄猛地從床上坐起來，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。

睜眼前的溺水感仿佛實實在在發生在剛才，讓她的身體下意識做出求救反應。

空調外機的隆隆運作聲透過窗戶傳進來，室內的溫度並不高。

俞澄剛剛出的一身汗很快冷了下來，讓她打了個冷戰。

意識逐漸回籠。

屋子裏一片黑暗。

睡前忘記開臺燈了。

俞澄猛地直挺挺倒下，用夏涼被將自己整個人罩住，像一只蠶寶寶似的一點點往床邊挪動。

知道自己應該會睡很久，俞澄在洗澡的時候就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一定要開燈，沒想到走出浴室就忘了。

好一陣磨蹭過後，臺燈終於被打開，照亮臥室的一隅。

即使夏涼被不厚，還是讓俞澄折騰出了一身汗。

她靠在身後豎起的枕頭上，深吸一口氣，靜靜等著落汗。

一道微弱的鈴聲響起，像是被堵住了揚聲器。

俞澄後知後覺地開始找手機。

她睡覺前的狀態差到極點，完全不記得將手機丟在哪裏。

剛剛能聽到響動，那證明應該就在自己附近。

俞澄在床上一通亂摸，終於在卷成一團的被子裏翻到了手機。

摁亮屏幕，20:37。

滿打滿算，她才睡了五個小時。

怪不得頭還是這麽疼。

俞澄一邊給自己按揉太陽穴，一邊解開屏幕。

所有的未讀消息都來自同一個人。

俞澄指尖微動，在屏幕上上劃，一條條看下來。

越騫：【下學了，你還在醫院嗎？】

越騫：【老班在最後一節課上說這個月補完課就會有考試，要換桌的那種~】

越騫：【你一會兒來上晚自習嗎？】

越騫：【還有三分鐘上課，看來你是不來了？】

越騫：【吃晚飯了嗎？我下課後帶給你？】

最下面一條就是剛剛發的。

越騫：【還不回消息？是有什麽突發情況嗎？】

俞澄的嘴角忍不住上揚，輕笑出聲。

這種有人一直想著你的感覺……好像真挺不錯的。

將幾條消息來來回回又看了幾遍，俞澄擡眸看了眼時間。

下課了。

俞澄原本是想直接打電話的。

但是考慮到萬一有老師在給大家開小竈，又或者越騫沒有把手機靜音，還是算了。

俞澄的手指在屏幕上輕點幾下，編輯了一條信息發過去。

幾乎同一時間，聊天界面的下面又多出一條白色氣泡的消息。

越騫：【呼叫小俞同學，收到請回覆！】

俞澄：【回家了。不出意外應該還是同桌吧。晚自習不去了。一會吃飯，你不用過來。沒什麽大事，我剛睡醒。】

大概半分鐘過後，來電鈴聲響起。

俞澄接聽，“餵。”

那頭傳來越騫清冽低啞的聲音，周圍很安靜，他應該是找了一個偏僻的位置給她打電話。

“俞澄。你再不回消息我就要去醫院，去你家抓你了。”

聽著越騫滿是哀怨的語氣，俞澄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感到羞愧和不好意思，反而咬著左手拇指的指甲偷笑。

在剛剛反覆看那些短信的時候，她似乎明白了那個曾經看到過無數次，都覺得和自己無關的詞語——暗戀。

但是，她和越騫真的算是暗戀嗎？

這……應該算相互明戀吧。

此時此刻，俞澄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藍色氦氣球，飄在空中，不斷上移。

“小俞同學——”

越騫拖腔帶調的聲音拉回俞澄的思緒，“到！怎麽啦~”

對面沈默兩秒，再開口竟讓俞澄聽出了幾分咬牙切齒：“你說呢？”

“哦哦，我不是故意的。”俞澄有些後知後覺，連忙回他一開始的問題，“我下午三點多才到家，剛剛睡醒，剛看到就回你消息了。”

“那好吧。”越騫被她那句‘剛看到就回’順毛了，打了個哈欠，又問，“一會兒打算吃什麽？”

“還不知道，再說吧，我隨便做點。”俞澄托著下巴回他，末了又補充一句，“你真的不用來找我。”

越騫輕笑一聲：“我什麽時候說要去找你了。”

俞澄語塞，舔了下嘴唇，小聲說：“我猜你下句要說，提前拒絕。”

“是嘛，那你猜對了，我確實想去。”

越騫一本正經地說出這句話，反倒讓俞澄有些臉熱，急忙打岔：“你在哪呢，這麽安靜。”

“以前偷偷看你哭的走廊，太黑了沒人走這裏。”

“……”

這天沒法聊了。

晚自習的課間只有十分鐘，兩人又隨意聊了兩句別的。

許是因為剛剛做過夢的原因，俞澄旁敲側擊地問出一句話：“同學們……都還好嗎？”

磕磕絆絆問出這句話，俞澄開始扣弄自己的指節。

“都挺好啊。”越騫有些不明所以。

俞澄糾結著該不該指向性更明確一些：“呃……”

聽出她的意思，電話另一頭，越騫輕嘖一聲：“你想問誰啊？”

“……”俞澄猶豫再三，更覺得煩躁，“算了…”

話未說完，越騫漫不經心地說：“你想問鄭梓怡？”

“嗯……”俞澄沈默。

“她一切正常，沒有反常行為。”越騫自顧自地繼續道，“如果硬要說一點，那就是她似乎一直在…撬你的墻角。”

聽到最後這句話，俞澄的心底猛地咯噔一下，她立馬掀起眼皮：“什麽？”

越騫一字一頓地重覆：“她、撬、你、墻、角。”

大概是怕俞澄還沒明白過來話裏的意思，越騫又解釋道：“平時和你關系好一點的，今天都被她問候了一遍。”

“當然，也有可能是我的錯覺。”

“不是。”俞澄喃喃自語，停頓兩秒鐘，“快上課了吧。”

“嗯。我正在往回走。”

不用他說，俞澄已經通過手機聽到了教學樓走廊樓道裏，同學之間的打鬧說笑聲。

“那…先掛…”這句話說到一半，俞澄又匆忙改口，“你今天怎麽樣？沒有休息好，應該很不舒服吧。”

自己下午睡了一覺，越騫卻沒有，還要一整天集中精力上課，俞澄心中的愧疚又增加了一分。

越騫傲嬌地哼唧了兩聲：“終於想起我了？放心吧我沒事，中午瞇了一會，現在還很精神。”

“那就好，你今天晚上回去好好休息。”俞澄松了一口氣，“那…提前的好夢？”

或許是因為靠近班級，越騫壓低聲音，更加貼近話筒。

無意的輕笑通過揚聲器傳進俞澄的耳朵裏，有一種他就在耳邊說話的感覺。

癢癢的。

俞澄忍不住擡手捏一下自己的耳垂。

“提前晚安，今天早點睡。”

得到回應的俞澄很滿意：“那你快回座位吧，我先掛啦~”

“好。”

只是，在通話即將掛斷的前一秒，俞澄又聽到了夢裏那道魔咒般的聲音。

語氣一如既往的溫柔。

她輕輕喊了一句。

“越騫。”

俞澄本就不安的心臟，此刻跳動的更加快速。

她將手機丟到一旁，緊緊閉上眼睛，喉口滾動，雙手在臉上用力摩挲。

大概半分鐘後，俞澄緩慢睜開眼睛。

像是被抽幹了力氣，挺直的腰背向後彎曲，俞澄仰頭靠在身後的枕頭上，目光呆滯地盯著臺燈照出來的光暈邊緣。

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，一只手高高舉起，不停晃動，宛如溺水之人在求救。

難道十四歲經歷的事又要在十八歲重演一遍嗎？

作者有話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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